白母的漂亮,没人知道了,但在当年传到了河对岸。
她兄弟早早死了,剩她一个最小的,老迈的父母为这张脸给她教养,犁废了几亩地,又学着大户人家,请来教礼仪的老师,把她和农人隔开,直到她十五岁,被她父母拽去对岸的闹市转了转,她才算出过了门。
雨季刚过,一路上都是泥,路程有数十里,老父不想她那身贵衣裳沾上泥土,便狠心雇了脚夫和车,车上只能坐两人,她和老母坐一起坐,老父跟着车走,脚夫走的极快,老父又有喘病,雨季刚过,空气潮,走到一半,喘病犯,死了,脚夫走了段路,才发现不对劲,老母让折回去,看见了老父,腿半跪着,脸扎泥里,断了气,她想下车,老母拦住她,自己下车,把他身子扶起来,抹掉脸上的泥,再把他身体抬到路边,和了眼,哭了会,才重新上车,并命脚夫加快脚步。
天热,老父很快就臭了。
老母带着她逛了街市几次,终于熬不住,病重,但美人的名声也传开了。
河两边,就一处街市算得上闹市,这一边的公子哥,那一边的闲人,多半来这块消遣。茶馆里堆着了翘起裤腿,裸上身的流氓汉子,把着扇子在深绿色长木椅上侧仰,老板整个人压在账台后边的小木椅上,呼噜震天,收账的门童手撑着头,随时要睡着,这会要是有人逃单,想必没人能追究到他,看门的狗趴在大门前边,附近一团团黑色的粪,都没干透,狗粪味,汗馊味,酒臭味凝固在空气里,就成了夏天的味道。公子哥们多半恨这味道污染了他们的鼻腔,但家中有芬芳气味的园林已经使他们厌倦了,几个弟兄在长辈的目下玩牌聊女人,也容易招来一顿说教。
这三个公子围坐在一张四方的木桌上,心神不宁,原因倒是清楚的很,必是那位在街市边传开了的美人,他们早就听闻,但美女出没的时间,和他们可以自由活动的时间彻底错开了,知道这样一位美人,却看不见她,这些公子哥感到了羞辱,但这还不足以让他们这般难过。就在五日前,公子们围在这桌上,打了一个赌:他们从一个爱闲话的老爷嘴里听到,这姑娘是个穷苦人家出来的,老父不久前走了,老母早已病重,这时候,哪个当母亲的不希望能看到女儿出嫁了再走,更何况是嫁给一个有钱的少爷,而以他们的家境,无论哪个过去求婚,都必然是成功的,这般美人(他们已经听信了传闻中的描述),长辈定不会追究家室。于是他们决定,谁若先看见她,就娶她。
“竟让白禧那个木头得了逞!”
“当初就不该让他进这赌局里!”
“当初他也不想进啊,还不是你逼着他让他玩的?现在倒好...唉,算了,算了。就当我们兄弟让他的,毕竟他父亲刚走没两天...我们有什么办法呢?这不是命吗?白禧这家伙命好,处理他父亲葬礼的路上看见了她,还认出来了,这不是命吗?唉.....”
过了半年多,白禧就把她娶进门
白家的庭院,就一栋是只单纯拿来住的,夫人和小孩一向住那里。
父亲刚走不久,白禧就把白夫人娶进门了,按理这时段娶亲是不合理的,但母亲死的早,父亲也一直想着儿子趁早结婚,白禧又娶了个那样漂亮的姑娘,家里的下人倒也只觉得是孝敬的行为。
当日晚上,白禧和夫人行了房,第二日他稍交代了些事情给侍女,就到城中去处理事情,白夫人醒的时候,床边已经是凉的了。
她躺着,好好看了看自己的寝房,门边放着柜子,里面放着她唯一的嫁妆:一身整洁的衣服、两个方凳摆在床两边、一个梳妆台摆在床边,上边空荡荡的,有些灰,想必很久没人在上边打扮。
窗子外边刚有些亮堂,冷天,太阳出的晚,这会应该已经到了吃早茶的时间。她困倦着,翻个身,盯着窗子,又闭上眼睛。
忽着一阵狂风从窗子缝隙里铺展开,迎到脸上,这季节的风自然是冷的,但她却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生气,仿佛一块冰融化了,一颗种子发了芽,这风的喜悦吹醒了她,她从床上爬起来,穿上鞋,走到窗边。阳光,云朵,不远处的河流以诗韵的节奏运动着,她打开窗,向下看去,一个姑娘蹲在庭院的花簇里,蝴蝶在她身边跳跃着,风拂着她的发梢和花瓣,她忽然感觉到心跳和脉搏的声响,就像一个久病的人得到治愈。那姑娘是在干什么呢?她想,在采花吗?或是单纯的享用着早春的活力?不管是什么,对她来说,这个人却不止是在那里而已。
她来到院子里时,姑娘已经不见了,她只得离去,到了吃早茶的厅堂。她问下人那姑娘的名字,下人想了会,说
“您说的应该是您的侍女吧,她姓刘,名字我就不知道了。那丫头刚刚在园子里偷懒,我赶她去罚站了。”
白小姐更喜欢别人叫她大名:白告,这是她白母留下来的唯一一样东西,她爱这名字大过爱下人们的尊重,当她知道下人尊重她的方法是以“小姐”来称呼她时,她就大哭起来,下人们苦劝她,劝不动,小白告只知道在那里哭个不停,直到刘氏赶过来,吻她的脸,还亲切地叫她名字,这才止住了孩子的哭,下人们觉得不能这样宠孩子,刘氏不管。
刘氏也并不总宠着她,只是她做的事情总破老一辈给家里立下的种种规矩,在下人眼里,对待孩子破规矩,就算是宠着了。他们有充足的理由把刘氏赶出去,但白小姐只听刘氏的话,白禧先生也不愿费心力追究这个。刘氏日日陪在白小姐身边,待亲女儿一般待她。
从高处的房间向窗外望去,就能看到那条清清的河,河永远在流,响声不大却从不间断过,休息时潺潺的声音偷偷盖过意识,相比下最好的古琴艺人的琴音都像是噪音了。
白告在这块地方玩耍,没有一个角落是愿意放过的,未知的东西只对孩子才有那么巨大的诱惑力,一个花丛,一个蜂窝,一个煤炉都让她想要钻进去看看,结果总是被虫子咬一脸包,或吸一肚子煤灰,从此远离这些地方。
刘氏从不拦着她。
院里的下人多是老人,在白家最兴旺的时候就在这干着杂活,他们看着白禧先生长大。
白小姐只问过一次白禧先生的童年的事情,老人们直说记不起来,他们是真的记不起来,白禧先生太乖,大小祸一件没闯过,也从不哭闹,没法给人留下什么印象,他就像下人们兢兢业业的干活一样兢兢业业的长大,直到现在二十来岁,继承家里的钱财和产业,不曾挥霍过一分,好像他不懂得怎么挥霍似的。白小姐也不曾挥霍过一分,但家里的老人只觉得她比白禧先生花钱要厉害。
“世风日下。”他们这样叹道,但要问起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。
院子离闹区有些距离,但家里的日用品和食物还是得上那里买,以往是下人们干的活,白告却产生了兴趣,直闹着要去,下人们经不起闹腾,把该买的东西和上哪买告诉刘氏,托她带着白告上市场。
从院子走十几里不到就是市场,一家家店面挨个挤在一起,人们又一个个挤在店面门口,高声叫卖、砍价。白告拉着刘氏扎进人群里,那边卖白菜的瞧一瞧,这边卖牛肉的看一看,看完又钻到了卖鱼的地方,卖鱼的老汉叼着烟草,利落地把鱼肚子抛开,内脏取出来,丢到旁边充满血腥味和内脏臭味的桶子里,桶子表面有一层黑又粘的污垢,白告又怕又好奇,躲在刘氏身后,探出脑袋偷偷看。
刘氏问白告要不要买些什么,她四处张望,什么都想要,最后什么都没买。
以后她常这样问,但白告什么都没买过。
白禧先生不常回家,白告每过段时间就发现自己完全忘了他,这时他就像是为了提醒白告一样回这个院子里看她。他从不为自己安排侍者,每次孤零零的一个,迈着步子走进正门,下人们总愣一下,才走上去迎接他们的主人。
他不会停留太久,把下人和白小姐叫来一起吃顿晚饭,当作平日辛勤的犒劳,就盘算着回商行办事,白禧就算是过年也不来这里睡一晚上,可他们看到他回家,还是把房间的灰扫掉,整理一床被子,第二天他们把整洁的被子铺平再收起来,扫一遍灰尘,就像白禧真的在这住了一晚上。
白小姐和白禧说的话还不及下人们和白禧说的多,除非有重大的事情,他会在饭桌上当着下人的面和她说,正式又冷静,像是在谈论公事。
就算是这样正式的说话,到白禧去世,也不过两三次,白小姐只大概记得个轮廓,比如请老师学礼仪,或是换个侍从,都被她拒绝了,除了最后一次。
那天院里的人和白禧在餐桌上,饭菜见底,白禧便将下人们全都轰出去,这是唯一一次,他要与白小姐单独谈话,语调十分庄严,像是在开会,容不得一点多余的情绪,他先是盯着白小姐看了会,白小姐一句话不敢出,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害怕一个人。
“年纪到了,该嫁人了。”
他说时挤出点笑容,白告不知说什么,白禧就当她答应了。
“不是立刻,但你过段日字就得住他们家去,放心,日子会比现在过得还好些呢。”
白告以为自己快要哭出来,可她不知道现在她的表情多么淡漠。
白禧夹了块肉放进她的碗里,又把自己桌边的肉骨头挑进碗里,走了。
“啊,忘了说了。”白禧走到门口才想起来,“最好不要带侍女。”他出了门,招呼下人们进来打扫,她的眼泪也终于流了下来,她把肉放回装菜的盆子里,然后就回了房间。
天气好,又是满月,月光推开窗口闯进来,白告有些恍惚地坐在梳妆台前,盯着方框镜子,她突然发现自己是那么的美,若是她在街市听到的关于她母亲造成的轰动属实,她想,若是属实,那么我这张脸也能引起那样的轰动,可是没有,因为街市那边的老人们都认得她,他们看着她从稚气变成这般利落的美人,并不惊讶。白告死盯着镜子,眼泪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又流了下来,她不知道为何,为何她恐惧着,悲伤着,她想到了母亲,那个没有与她会面的母亲,她在十七岁那年就去世了,因为自己的缘故,白告看着自己的脸,忽然起了好奇心,她努力的回忆有关母亲的事情,那些回忆来自她出生时听到的,现在已经难以回忆的声音,还有刘氏偶然提到的几次,每次她提到,就要落泪,于是白告尽量避着,反正那些日子里,她对那个创造自己的女人,并没有多少关心。
她现在有了好奇心,但她不会问,她听得到那边花园里的哭泣声。
那时白告十五岁,她知道了一些东西。
一周后临行,白告执意要刘氏送,刘氏答应。下人们照顾白告十几年,感情不浅,虽不愿哭却还是流了泪。夫家不近,要乘两三小时的马车才能到,夫家叫了两辆马车,来接人的坐在另一辆上,他们为此多花了一辆车钱。
马车踢踢踏踏,摇摇晃晃的行进着,一路上白告靠着刘氏肩头,想说些什么,却堵着,只能靠在刘氏肩头上,流着泪。刘氏竟然没哭,但她眼睛却是红的。
到了,临下车前,白告终于问了话
“你到底叫什么名字。”
刘氏最后抚着她的头发,笑着,声音却抖着。
“我忘了,你妈妈却应该是记得的。”
跟着,她放开手,帘子拉上,车走了,白告回头看着迎接她的人群——一批笑眯眯的人,站中间的是他未来的丈夫和岳父,岳父滔滔不绝的欢迎词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,她只是流着泪,想着刘氏说的那句话,岳父以为她到新家不适应,也可能念着老家,倒不说她什么,只是赶紧给她介绍摆出端庄样子的公子,一个个优点说,附近的下人们跟着附和,公子本人有些得意的样子。但她还是冷漠着,只是勉强挤出了点笑,这笑倒是深得那公子和岳父的心,毕竟她实在是美,凡是笑了总是好看的,但她只盯着灰蒙蒙的天空,她想着,雨季要到了。
这时她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一个好听的女声传过来,声音扒过人群的喧闹声,传到她耳朵里,她抬头看,一个穿仆人衣服的女孩子从下人的堆里钻出来。
“老爷,来晚了!”
“瞧你磨蹭的!”岳父对那女孩骂道,又回来看着白小姐,说“小姐,这是我们给你安排的侍女,差不多就比你大个两岁,做事情不懒,估计是昨天知道要来侍奉你,激动的睡不着了,结果赖了床,一会我教训她。”
白告不知说什么,呆看着那女孩。岳父发现有些说不下去了,就把人群散了,命侍女带她在附近走走。
人走光,侍女就牵着白告的手向院子。
“我叫林荣春,您是叫白告对吧,我就叫您白小姐了。”
白告忽然缓过了过来,她意识到一件事情,那事情曾经没有过,面前这人主动告诉了她的名字,白告竟微笑起来,她刚刚听清楚了这女孩说的每一个字。
“私下就叫我白告吧,我不会跟别人说的。”
雨季不多久就来临了,大雨小雨挨个来,就是见不到光亮,公子和岳父每天来看她,她感觉自己像个不久人世的病号,林荣春也有这种感觉,她看着她的小姐,感觉她真的病了,林荣春出于关心或者忠诚,问老厨娘要了一份调理的方子,三天两头往药店跑。
白告确实没什么力气活动,窝在房里几日,林荣春不断的出入,端着药,那位公子或岳父竟都让林荣春觉得碍着了。她自认没生什么真病,只是雨季使人心情不畅而已,林荣春认为心情不畅也算是病,而且喝点这汤药总是有益的。她白天黑夜各端一碗过来,白告吃不下正餐,却能就着米饭,让林荣春一勺一勺把汤给她喂完。
岳父夸奖林荣春的用心,又骂她以前服饰自己夭折的小女儿没这么用心,然后赏了她一些银钱和两天假期,她受了钱,没要假。
那公子依然每天都来看她,有时会偷偷吃她的豆腐,那些从青楼学来的揩油的动作白告没怎么觉得奇怪,虽说心里总有些憋屈。林荣春是明白那是什么意思,但她觉得将成夫妇的一对这样也没什么不妥,不过距离正式成亲还有段日子呢,这是不是早了些?
“早了些”她心里又重复一遍,就去干活了。
不久后,雨季就过了,家务事也多了起来,遇急,林荣春要跑着办事,总溅一腿泥。
没在这待过几年的下人总是迷路,分不清这一座假山和那一座假山附近是哪位的寝室,林荣春却认得路,她在各个山间穿梭,认得那个发霉的木头或这个奇怪的石头,假山下水里游的鱼的不同,她认得哪一只猫藏在哪一片草里,她能把它们喊出来,拿从厨房偷来的剩菜喂养。厨子为这事骂了她好几回,她不改,厨子却慢慢觉得没什么好责怪的,就随她了。
白告精神了许多,常在庭院里走走,林荣春怕她迷路,空时都伴着她走,两人走路,话不多,也没什么能说。就一次,林荣春问她是否喜爱那位公子,她不回答,林荣春从此便作罢。
说来这大院的人实在多,但真正要人伺候的只有三人,那位岳父甚至有两月是不在这过的,那位公子则喜欢泡在外面。林荣春在下人里资历最小(不过十九岁),跑腿的事情常是她揽着,一次她在街市看见那位公子光明正大的进了青楼,她回去试探性的向其他老人提起,他们却只说公子在外面养女人是必然的事情,她本想告诉白告,但一看到她的脸,却又不愿说了。
热天,整个院子没了精气神,岳父和公子突然想带着白小姐和几个下人去别处避暑,她婉拒了,岳父还想劝,公子却不挽留,一批下人们跟着他俩走了,留下白告和几个看家的下人。
白告不去,林荣春断然不肯跟着去的。
下人们不再必须打理院子或算账做过多的杂事,事实上算是假期,他们无事可干,整日赌博玩牌,心里想的是挣一点终究花不出去的外快。
她则在太阳最大的时候躲在屋里,近乎溺爱般得吩咐着林荣春做一些杂事,她总愿意看着林荣春做事,她做事,自己心里就总踏实,林荣春在她房里进进出出,久了她又厌烦,厌烦的不是林荣春进进出出,而是林荣春进了又出,她突然不准她做事了,林荣春则觉得她终于有些小姐样子,但她一命自己留在房间里,又觉着欣喜。林荣春一在自己房间里静下来,她又感觉不安,她瞪着外边的艳阳,诅咒着那可怕的热,林荣春却不知什么时候,在她床上睡着了。
她的肉身横在那里,姿态中没有什么优雅的东西,只有她这个年龄少女应有的那种曲线,白告愣住,这是第一次,她注意了别人的身体,她注意到了这副身体的年龄几乎和自己的是一样的,而且也是那么美,然后她又发现这具身体竟然是林荣春,那个叫她名字的人,她感到不解,又升起了其他情绪。
她赶走了所有的情绪,热气却不断的涌上面颊,火在她心里点着了,但她竟不知道心里有这堆柴,她走到窗前试图平复自己,发现天空已被太阳染得血红。
这恐怖的天穹吓得白告退回床上,那一下的震动又惊醒了林荣春,她发现自己睡在了白小姐的床上,怕得摔倒在地上,又跪下,她声音颤抖着,向白小姐求饶,可那边传来抽泣的声音,她抬头,看到白告的侧脸,白皙的脸颊变成黄昏的颜色,眼角两道泪痕缓缓延长,她还微笑着,又看向林荣春。
她忽然说要一起去街市玩,然后拿出了白禧先生在她走前留下的一些钱。
外边,下人玩着牌,钱碰在一起发出沙沙的声音,夏日的晚风吹动树叶,不远处的街市里,宁静结束了,又到了喧闹的时刻。
夏日的河水流的慢些,于是时间也过得慢些,岳父与公子好像过了一整年才传来要回来的消息。
那是一张普通的信纸,里面也不过寥寥几个字,下人们炸了锅,数月没有打理的院子好像关押犯人的大牢,一地垃圾和落叶,草木疯涨,花朵枯得也差不多了,他们动用了私钱才把整个院子恢复原貌。
过去几个月里白告竟挥霍起来,把她父亲留下的钱花了个精光,给自己,或林荣春买东西,林荣春直拦着她,她却不理,白告觉得自己花了大钱,觉得内疚,但不肯说,实际上那些钱,最节省也不过花半年左右。林荣春把她送的东西——一些手艺人做的小首饰,一个装点得十分漂亮的木偶——统统藏在自己的柜子里,只是每天看看,就算把玩一下都是罪过。
她们日子过得闲适,一闲适就容易忘事,比如自己是要嫁人的,或那个她许久不能回去的家,她偶尔想起来,想起刘氏和几个待她亲近的下人,现在不一定记得自己了。
她不会想起白禧,她努力的忘掉他。可他是最难忘记的,虽然不知道为什么,一定找理由,最可能的应该就是,她恨他。她当然不想恨他,她不想恨任何人,干嘛要恨人呢,可她恨他。但想着想着,她累了,就趴着,想别人,想爱和她爱的人,她想到几个人,吓了一跳赶紧又恨去了,这一想一想的,就到了饭点,林荣春跑进来问她要不要吃些什么,她翻个身,看她的脸,说要,林荣春问她要吃些什么,她说不知道,又侧过身子,林荣春问她要不要帮她端进来,她跳起来,说要,要,林荣春就奔去厨房,白告的心就空了下来。
她闭上眼,那颗空空的心把一切放了进来,几个老下人在说闲话,一个男厨子和一个女侍者在偷情,风吹的树叶乱响,一辆马车奔过,鞋子踩在地上的咚咚声快让她疯了。
林荣春端着菜肴进房的时候,她困得不行,快要睡着了。
噔噔噔噔的声音呼啸而来,几匹漂亮的好马停下来,公子和岳父慢悠悠地从马车上下来,他们尚未从避暑地的种种乐事中缓过神,白告和没去那里的下人们在院门前迎接,而他们堂而皇之地谈论着那里的好酒和美妓,林荣春竟生了气,但肯定是不敢说的,至于白告早不在乎这个了。
那位公子隔了会才发现了白告,似乎想了一会才认得这个女人是什么身份,然后他伸头到岳父耳边嘟囔了几句,岳父点点头,也看了眼白告。
“成吧。”
晚上吃饭,他把所有人聚起来,说到立秋,就让公子和白告结婚。
她看了眼那位公子,再环视了一遍在场的所有人,他们都像那位公子一样笑着,好像不止是公子,所有人都即将要娶自己一样,她最后看到了林荣春,她竟流泪了,并推辞说是高兴,白告心里不信,但她自己也哭了,也说是高兴。
林荣春也没信。接着是一场大宴,林荣春没吃一口东西,她一心一意的给白告夹菜,但白告也没怎么吃,林荣春哀求她吃一口,便把一口饭菜喂到了她的嘴里。其余的人吃菜喝酒,没人在乎这个哀伤的小角落。
晚上,两人回房前,林荣春问白告,明天愿不愿意随她去坟地为老爷去世的小女儿扫墓。她说肯。
这户人家已经不重古礼了,这处埋着他们家祖祖辈辈的坟地,草木生的竟这样旺,但只有一处是开着花的,那就是小女儿的墓了,旁边是白告该叫岳母那位的墓。
白告站在林荣春旁边,林荣春跪着,熟练地洒下花种,白告本想为她买束花,林荣春不准,她说花没有用处,必须撒花种,隔年这里就能开花。
也许自己也要在这里睡着,白告这样想着,附近是河,河流的声音总能让人有些哀伤的联想。
太闹,太多的人,古怪的仪式和一片血淋淋的颜色,她想起了以前在老家时割伤的手指,她像游街一样被人们观赏着,她透着红布环视四周,林荣春不在,大概被叫去搞后勤了,她的父亲也没来,传统仪式便少了关键的一步,她得在洞房之后才想到白禧,他也曾似这公子对待自己一样对待母亲。
她突然对公子说想要回去看看,公子困得很,随口答应了,隔天,她雇了一辆马车,又带上林荣春,回老宅子看看。
林荣春不曾坐过马车,外面的景色飞速变换着,林荣春不敢相信这一切,她不敢相信这种速度,她感到眩晕。
白告也没怎么坐过马车,她从来不注意外边的样子,马车让她想起的是和分离有关的东西。事实上,如今一切没有生命的东西给她的情绪都暗示着一种苦闷。
与那年一样长度的行程,她想那年,又是那年,她想,原来不过是一年之前,相反的路程走了同样的长度,这匹马却不如那天那匹来的快速,傍晚前才能远远望见旧家的楼阁和庭院,这边旧家种的花也不一样,这里花枯光的时候,那里的却正旺,她远远地闻到了这股差异。
“到了,到了。”林荣春兴奋了起来,她的快乐在白告看来有些莫名其妙,却让她心里好受些。
马车到了门口,林荣春几乎是飞着跳了下去,差点摔个跟头,白告扯起衣角走下去,这个院门口白告很熟悉,不是因为一年前她还以为将在这里长住,而是这院门口的柱子,门栏和墙壁,都与现在所住的院宅太过相似,只是掉了几块皮,多了几点霉斑而已。
林荣春急着想要进去,白告却止在门前,她又迟疑了,因为有些陌生,但林荣春却拉了她的手,像极亲近的人那般,拉她进去了。
林中是大片大片的落叶,林荣春不曾在自己所住的院子里看到过这样密集的叶片落在地上,忠贞的下人们在每一个清早就扫净了那片土地,可这里,至少有一个礼拜没人打扫了,或是这里现居的主人爱着落叶的景色?她曾听她照顾的小孩说过,那孩子是爱着秋天落叶的景色的,地上若没有叶子,就不叫秋,她又说,院里从不过秋天。
林荣春怔着,白告跑进了院深处,她喊着那群下人的名字,许久从一个发出霉味的木头房子里慢悠悠走出一个老头,白告认得出他,那是管厨房的张老头,老头也看到白告,却不怎么惊讶,也不像早知道她要来,他就像接待一位普通的来客一样招呼她们,也许只是这位来客尊贵些,他拿出了点好茶叶。
林荣春端起茶喝了口,白告在一边马上要哭出来,她声音抖得像个老人,她问人哪去了,老人只说白禧中暑死了。
中暑死了,他却说这些产业谁都不给,随他去,几个合伙人拿钱买走了,他压根没提到过白告,白告又问刘氏哪去了,老人说早死了,你走几个月不到就死了,死因没人知道,只看见她在河上飘,怕是自己寻的。
白告冷静下来,握住林荣春拿茶杯的手,头靠着她,立刻又精神起来,她说想到处逛逛,老人说赶紧的,以后这院就不认她这人了。
她牵起林荣春的手,直冲向了刘氏的屋子。林荣春不知道她这一串行径到底意味什么,她只透过这捏着她的手感到了悲伤。
一栋发霉的木门,林荣春不感到惊奇,她见过太多的霉点,白告抚摸这木门,里面住过刘氏,她死了,几乎是沉到水底一样,只是死了而已,白告说,这门前曾是那样的干净,没有一处霉点,林荣春说不可能,木头过几个雨季一定会有霉点,白告看她的脸,又说,我没有看见。
林荣春慢慢地往前走了两步,试探般地碰了下这门,她不敢推,白告两步跨到门前,猛地一推,刺耳的嘎吱声简直如雷云摩擦,门开后是一片茫茫的灰尘,然后才有了一间屋子的模样。
这是林荣春熟悉的房屋设置,一个仆人所居住的,最简朴的房间,白告告诉林荣春,她曾试着从那边的高窗钻进来,当然失败了,她摔下来,砰的一声重响被当作了小偷,她趁着夜色一路奔回了自己的房间,她躲在床上,半因屁股的剧痛而哭,她压制着哭声,躲在被子里,她听到外面的呼呼声,那是风声夹杂着下人们的搜寻声,她还听到了门轻轻打开的声音,然后是脚步声,那本是那样恐怖的一刻,一个人在黑暗中慢慢向自己走进,她想象可能发生的一切,直到,直到两只手轻轻的环抱住她,让她不要出声,她只听得出那是个女声,她猜想是刘氏吧,也许是吧,她只是慢慢感觉到安心,便睡着了,第二日早晨,身边是凉冰冰的,似乎没有人睡过。
她讲完,坐在了刘氏那张灰蒙蒙的床上,而林荣春到处翻找,发现了一位女子的画像,她感觉这画像上的女子与白告有些相似,她把画放回去,又看向了白告。
这个屋子是那么的像一座棺材。
过了会,她们坐马车回去,林荣春说是回家。
半夜,她们到了,林荣春帮白告整顿好了床铺,正准备回房,她也累了,虽然无论身心都不像白告那样高强度受累,但她确实也累了。即将走出门前,她又回头看了眼白告,白告盯着她,月光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能透过窗子进来的时候了,透过窗子照到了白告脸上,她看着并不累,却有些凶气。
“留下。”那是林荣春不曾听过的,命令似的口吻,只有岳父或公子会这样对她说话,白告不曾这样说话。
“求你了,留下。”她又变得像哀求,
她回了头,白告站起来
“求你...哪怕就一次也好。”
河水的流动声听着有哀歌的旋律,一些或伴人一辈子的情绪被刺破了,这夜却平静的像什么都不发生一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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